『璇锅』江湖梦
不算番外的番外,不太武侠的武侠
假设璇锅在平行时空一起长大🥺🥺
建党节and生日贺文!架空架空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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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山上做过很多个行走江湖的梦,其中最好的是赤旗迎风飘扬,身边一直有她。
——题记
01
山脉绵长,初夏时节,若忽略白雾遮掩峰顶,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翠绿,不见宫观寺庙。山下村民都说山上有神仙,身临其境,或许不敢高声语,却能听见孩童争执的稚嫩嗓音。
“就是你应该叫我‘师姐’!”
“我比你先一只脚进的山门!”
从有记忆起,段艺璇和刘增艳到底谁是师姐谁是师妹,就没有个定论。长老们都说她俩是同一时间抱回山上的,非要分个前后,那就按年龄来算,可刘增艳不认。
当然不能认。刘增艳看着得意洋洋非要垫脚摸自己脑袋的段艺璇,发誓这辈子不会喊一声“师姐”。天知道,这人白天就这么放肆,晚上也没少闹她。
“又要赶不上早课啦,你快吃。”刘增艳赶紧往段艺璇碗里又塞了两个大肉包子。
作为师门中的年轻弟子,师父师姐对她们很宽容,像这样一大清早从寝室到斋堂打打闹闹的,都习以为常,没训斥一句。也许是这个缘故,她俩愈发执着,每天争一口气,坚持不懈地证明对方才是最小的师妹。
“你还是多吃点吧,长高高。”段艺璇给刘增艳盛上满满一碗瘦肉粥。
众人欣慰地望着这两个小师妹。除去那点小事,还是挺友爱的。至少相处几年没打起来。
02
早课相安无事。年纪虽小,二人也不是整日胡闹,要凝神静气时也可以凝神静气,文武修行学起来都不差。要说小孩子气,不过是攀比谁多认了几个字、谁扎马步更久更稳之类。
午饭过后本该休息,蝉鸣声不绝于耳,一丝丝风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小屋,段艺璇躺在竹席上,将衣裳都卷到了膝盖以上,就是睡不着。
“很热吗?”刘增艳睁开眼睛,从床边拿了一把大蒲扇,向段艺璇那边挪了挪,给她扇风。
两张床本就挨在一起,刘增艳翻个身就能看见段艺璇愁眉苦脸的,还听她小声说:“不是啦……”
那就是屋外的知了太吵。刘增艳想,不如爬树抓光它们拿去厨房送给伙头师傅,或者晾干了给师父当药材。说干就干,她撸起袖子,从床上弹起来,却被段艺璇拦住了。
也不嫌热了,段艺璇拦腰抱着刘增艳,虽不是佛门弟子但模仿老和尚的语气说:“阿弥陀佛,不要轻易杀生~”
“……”
八成是懒得动吧。刘增艳无奈,没叫她撒手,假装一点也不热,自己摇着扇子,等她说说不满十岁的人能有多大烦恼。
“我跟你说哦,”段艺璇果然趴在刘增艳身上开始倾诉,“师姐们全都能下山了,就我们……”
原来是又担忧自己赶不上师姐们。嗐,人太上进也不是好事,尤其这人才入门没多久。刘增艳想着,像个老江湖似地安慰段艺璇:“修行,越急越不行。各人有个人的路,急不来的。”
这话在掌门师姑那儿听了不止一次,听没听懂不知道,反正整个门派的都能背下来了。段艺璇认为刘增艳敷衍自己,顿时气鼓鼓地扭过身去,不理她了。
刘增艳转身瞧了一眼,跳下床踩着鞋子,随手拍了拍段艺璇,小声问:“要不我们加练?”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得知有人陪着的段艺璇马上高高兴兴地应答:“好啊!”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小屋,站在树荫下,段艺璇跃跃欲试,问“我们先练什么”,刘增艳微微一笑,仰头,指了指数不清的树枝,说:“看看谁抓到的蝉最多!”
“嗯?”段艺璇懵懵的。
刘增艳说完就先爬上了树,徒手抓蝉,动作敏捷。后来稍微慢了一些,被段艺璇逮住,还振振有辞: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话听着也耳熟,不知道是谁说的……不管。段艺璇一手提着满满一网兜的蝉、一手拉着刘增艳,要去见掌门师姑。
差不多一刻钟后,揣着几颗糖从掌门屋里出来,她俩又是手牵手了。
只有掌门对着储物柜子叹气。养孩子不容易。
03
“从明天开始加练吧。”
这次她们俩在被窝里偷偷商量好了才行动。说到做到,每天天不亮就悄悄起床练功。
久而久之,不知哪一天,她们惊讶地发现金顶双塔中间那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被磨平了。刘增艳干脆拿它当床,累了就直接躺下,看朝阳徐徐升起,晨光穿透山林,生灵悄然而动。其实更多的是看段艺璇的身影,越拉越长,也越来越像她想成为的样子,要么屹然不动一尊神像,要么虎虎生风一位武林高手。
说起来,师父送的那柄小木剑早不适合使了,挂屋里辟邪。刘增艳瞧着段艺璇打完一套拳,默默比划身量,想着什么时候求师姐下山帮忙打两把趁手的武器。
要是可以,刘增艳不止想送兵器给段艺璇。毕竟,再过不久,修为日进千里的段艺璇终于要到了及笄之年,可以参加门派的试炼,有机会下山闯荡江湖。
“想成为大侠”,这是夜深人静时段艺璇会告诉刘增艳的心愿。
大侠应该有些什么呢,刘增艳苦思冥想,别的暂时没想到,就觉得首先不该有很多双耀眼的红袜子……
段艺璇不知道她在乱想什么,擦了擦汗,走过来非常熟稔地拍她大腿一下,说:“回去啦!”
刘增艳仍旧躺着,开玩笑道:“不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了?”
她说话向来快,段艺璇顿了一下,反应过来,想捏她脸颊,被她双眼直勾勾看着,又收回了手,缓缓说:“哪有师妹你有灵气。”
段艺璇不说谎话。师门中不乏能人、美人,她看了多年,始终认为刘增艳最清澈灵动,少年人独有的。尤其是眼……
“你往哪看?”刘增艳伸手扼住段艺璇下巴,试图阻止她目光往下滑。
“看脸而已啊!”段艺璇连忙眨眨眼,一脸无辜继续说:“我眼睛也大,就是没有你的好看。”
“少来。”刘增艳慢慢放轻了力道。
“我说真的!因为你眼里有……”段艺璇举起几根手指,来不及说完,刘增艳就翻身溜了。
再不走早饭就不好吃了。刘增艳没必要留在这里听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
“诶,等等我!”段艺璇跺脚。
“追上我算我输!”刘增艳的声音夹进风声。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扎进树林。
“你输了怎样?”
“不怎样~”
04
拿了白馒头,盛了白粥和咸菜,段艺璇和刘增艳坐好就吃,没发现斋堂少了几位师姐。最近师门任务多,聚不齐人很正常,聚齐了也是闷头苦练。
直到吃饱了洗好碗筷了要去主殿,一起走过掌门师姑和师父住的小院子,听见哭声,她俩才觉得不对劲。
“教你行善积德,是教你这样‘救人’么!”掌门师姑向来和蔼可亲,这回气得不轻,怒斥了这么一句,连小院外的段艺璇和刘增艳都听得。
没头没尾的,难道哪位师姐做错了什么大事惹得掌门师姑动怒?刘增艳和段艺璇面面相觑。早课之后才从其她师姐口中大致懂得来龙去脉:山下不太平,耽搁了几天,一位师姐却稀里糊涂爱上了小镇上一个男人,从此瞒着师门与他私下往来,上门伺候他还不算,偷送不少米面钱票……如今似乎有了身孕。
“师妹还小,怎么能给她们说这种!”
“十几岁了,不说等着又去受骗么?”
两位小师妹大为震撼。她们住山上这么多年,也看过一些传奇、小说,觉得没什么意思,亲耳听到这种事还是头一次,不免愣住。
好心的师姐们停止争辩,转而敦敦教诲:
“小师妹,你们可别干这种傻事!净吃亏去了还以为自己有人疼有人爱!当真爱你,自当光明正大来说,明媒正娶,不让你受苦……”
“也不是说全天下男人都坏,小师妹,赌这一把不值当啊!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
“就算别的不念,养育之恩总不能忘了,是不是?这样大事瞒着,还偷东西,怎么忍心啊!”
“守真守真,连‘真’都守不住,如何对得起师门、对得起这些年的修行。师妹,引以为戒。”
两人被说得晕头转向。大概这件事闹得长辈们很痛心,晚课专门安排了大师姐来讲如何与外人相处、如何提防江湖骗术……试炼也被推迟。
被推迟不是被取消,早晚还是可以出去的。段艺璇很认真地记下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有不懂的就缠着大师姐问个清楚。
刘增艳支着下巴昏昏欲睡,半个时辰下来,一个字也没写,被好学的段艺璇摇醒了问:“有备无患,你怎么一点也不听?”
打着哈欠,刘增艳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坏蛋能骗到我。”
“嗯?”段艺璇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连忙捏着拳头追问:“第一个坏蛋是谁?”
“你等着。”刘增艳捏了捏坐麻的大腿,准备站起来,跑回屋里拿那本自己每天写了一点就塞枕头底下的笔记,并决定命名为《段式骗术》。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回屋后段艺璇睁大眼睛,死不认账。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她俩从小到大干的破事儿。包括某时某地段艺璇摘了些野花野草骗刘增艳说是吃了就长生不老的仙草,她俩还一起捣成了汁,差点喝下去。
刘增艳边翻页边说:“赖皮鬼。哪天你下山喜欢上别人了不告诉我,我也写进来。”
“别人?”段艺璇似乎听出味来了,不去抢那本书,试探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早先有了喜欢的人似的。”
刘增艳抬眼望她,不轻不重地反问:“没有?”
晚风吹起发梢。段艺璇愣了一下,下床踩着满地月光,着急忙慌的,袖子差点挥灭油灯,只说要去厨房打热水。
05
直到刘增艳也过了及笄礼和试炼,才和段艺璇一起被允许下山。虽然只是去最近的小镇上买些米油盐茶,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提前念叨了她们好几天,当天要亲自送到山脚,又叫几个师姐好好带她们。
“师父放心,弟子会保护好师妹!”段艺璇拍了拍刘增艳肩膀。
抢在刘增艳反驳之前,师父笑了笑,说:“好好,早去早回。”
背着刀走出大山,小路狭窄,杂草侵吞,荆棘丛生,众人只能排成一列步行。刘增艳和段艺璇一前一后,仍然保留着牵手的习惯,走了好一会儿路面变宽才改为并肩而行。
幸好是阴天,凉快些。四周有些稻田,农夫忙着插秧,过路人大多是挑着一担物什赶去集市卖,偶尔有推着独轮车的。一里一方言,段艺璇和刘增艳听不太懂他们说什么,师姐却将她俩护得更紧,也加快了脚步。
到了小镇上人更多,形形色色,段艺璇看不过来,很快注意到路边跪着不少瘦骨嶙峋乞讨的、衣衫褴褛卖女儿的,于心不忍,刘增艳目不斜视,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师父说了,不要多管闲事。”
很快买完山上所需物品,带队的师姐看她二人很乖,竟然一直不闹事,就说还有些余钱,可以买几串糖葫芦或者糖人。
“我不是小孩了,师姐!”段艺璇说着,眼角余光瞥见又一位报童吆喝,来了兴趣,就央师姐给她买一份新闻纸。
便宜得很。师姐点头答应,给了钱让她自己蹦蹦跳跳去买,完了又问刘增艳想要什么。
刘增艳背着一袋米,不假思索,只说要钱。
06
第一次下山没出什么幺蛾子,师父松了口气,之后再说要下山也没那么难点头。段艺璇没做成大侠,倒是攒了不少报纸,糊了一墙。刘增艳光攒钱,直到段艺璇快满十八岁那月才拿钱去换了一对平安扣。
“送我?”段艺璇看着手掌上平安扣,很惊讶。
玉质一般,这平安扣并不是很贵,加上红绳也不值多少钱,刘增艳不明白段艺璇为何惊讶。
“因为我本来打算……算了,既然这么凑巧,提前给你吧。”
段艺璇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掉漆的木箱,再拿出一个没掉漆的木盒,递给刘增艳,叫她打开。
有点眼熟。刘增艳打开盒子,瞬间记起段艺璇小时候戴过一个长命锁,蛮精致的,掂手里挺有分量,真金白银,可能是血亲留给她的。她自己好像不爱戴,早就收了放着。至于金戒指、金耳环……没什么印象。
乱世黄金无价,刘增艳觉得这份礼太贵重,段艺璇却毫不在意。
“师父叫你们!”
“好,这就来!”
她们的师父隐居深山,许多年没下山,据说仅剩的好友都有了曾孙,特意送了请柬上山来。喜宴太过喧闹,师父不喜,但不好推辞,就想问问她们愿不愿意代替自己去。
“喜宴也罢,过后两日有武林大会,也是张真人办的,你们或许想去见识见识。”
师父话音刚落,段艺璇眼睛一亮,果然想去,连忙询问有什么事项需要注意。刘增艳本无所谓,只说要和她一起去。
临出门前,师父叫住了她们,犹豫片刻,问:“你们可还记得如何上山?”
刘增艳点点头,预感到师父想要说什么,就先淡淡说道:“弟子记得。一妇人要卖了女儿给丈夫和儿子换衣食,师父仁慈,将五岁女童带回山上教养……”
段艺璇睁大眼睛。她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刘增艳上山的缘故。关于她自己,也只是知道俗家父母比较富裕。不然那些金子从哪来?
从段艺璇往上数几代,段家确实不穷,是当地士绅地主,族中出过进士,高低做过一省巡抚。按理来说她这样的出身不会被抱上山过清苦日子,可天有不测风云……她父亲临死前托关系将她送走,才使她免于一难。
“谁杀我……”
段艺璇很想问,师父只是摆摆手,严肃道:“徒儿,生逢乱世,许多事如盘根大树,追无可追。师父一生庸碌,所作所为不过延续师门,你二人青出于蓝,莫要囿于一时。可记下了?”
见两位弟子点头答应,这位老修行又说:“山门匾刻‘守真’,山中无人不知;碑刻‘无道’,你二人可知何意?”
刘增艳一本正经回答:“有日本武士来挑战,败后说了一句‘无路赛’,所以师祖刻碑记事。”
段艺璇附和。这个传说她小时候就听过。
师父:“……”
碑是师祖刻的没错,选“无道”二字,当然含有深意:一是指斥官府昏庸无道、残害百姓,天下已然大乱;二是启示后人自寻出路、问道红尘,莫要固步自封。
07
刘增艳没想到,段艺璇很快就找到了“道”。
从城里回来之后,摘了桂冠的段艺璇有资格独自出门,几次下山,终于向师父提出了请求:要参军,去北方,抗击日军。
新闻纸上说日本军已经侵占了东北三省,但离这里还很远很远。刘增艳不是不痛心,她早在被家人抛弃的时候就明白了人力有限,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大概只会白白送死。
山外的世界并不是她们想象中的江湖,只有此起彼伏的饥荒和战争。她们也讨论过“救世”,但没有结果。
当着师父的面,刘增艳黑着脸问段艺璇:“为什么一定要去北方?你知道,南方也有那么多军阀、土匪,那么多受苦受难的百姓……”
段艺璇的回答不像回答:“总有一天,这里也不会是世外桃源了。我出去,要把人间变桃源。”
刘增艳看她眼神坚定,是铁了心要走那么远,就努力压下火气,想知道她为什么敢夸下海口。
“你找到办法了?”
段艺璇点点头,递了一把手枪和弹匣递给刘增艳,又小心翼翼掏出一本书送她。书的封面写着“共产党宣言”五个大字。
“你想留在这里,那就几年后见。师父,多多保重,弟子去了。”
揣着一封介绍信下山,不敢逗留太久,害怕自己后悔,段艺璇快步走到山脚,回头只看见满山树木苍翠欲滴,一如她初次上山。不同的是,现在朝阳升起,逐渐染红了山林。
刘增艳站在山门遥望,什么也看不见。她无数次想冲下去跟段艺璇一起走。十几年来形成的习惯,从今天开始要改变了。既然段艺璇选择了离开,她更不能丢下逐渐败落的师门和垂垂老矣的师父。
08
铁匠打好两把钢刀,其中一把被买主闲置。刘增艳每天下山打听战争新消息,听说大刀队的英勇,就把那刀挂在床头对面,系了根红飘带,想象段艺璇横刀立马的模样。当然,兵荒马乱的根本寄不出信,她并不知道段艺璇到底在哪一支军队里。
关上房间门,刘增艳看一眼那棵长了一百多年的银杏树,不见蝉鸣,绕到宫观后一座墓穴拜了三拜。
“师父,弟子去了。”
守真观已成无人之境。刘增艳辞别师父,背好行囊和钢刀,独自下山,去另一片穷乡僻壤寻找游击队。但愿段艺璇之前留的那封介绍信还有用。
不管一己之力能影响局势多少。刘增艳认为自己也在走自己的路。
09
1949年,渡江战役。
枪炮声终于停歇,船停靠岸边,解放军战士陆续上岸,列队准备进入南京城。段艺璇最先认出了兄弟部队里面活生生的刘增艳,却喊不出声。
漫长的岁月以及送不出的书信仿佛在江岸上瞬间凝结。她们穿着不太一样的军装,头顶同一颗红星,相顾无言。
“同志。”刘增艳先敬了礼。
这辈子不可能叫“师姐”的,但称一句“同志”可以。
段艺璇第一滴泪落在红旗上。
10
她们最好的设想其实是在开国大典上相见,最坏的设想是悄无声息埋骨异乡不再相见。
尽管想象过很多次开国大典的盛况,段艺璇没有选择坐飞机参加。她排队打了饭,找到刘增艳身边的空位,坐下,说:“刘增艳同志,我申请到南方参与剿匪了。”
刘增艳扒要一口米饭,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高兴还是难过,只低着头闷声说:“师父已经走了。我没有守好。听说山上被一股土匪占了去。”
以为最惨不过物是人非吗,连那座道观都留不住。师父的墓穴可能被踏平、被盗掘,她们俩住过的那间小屋可能睡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强盗土匪。
段艺璇一拳砸向小桌子。
“干嘛啊。”刘增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没来得及心疼那张桌子,赶忙去瞧段艺璇的手掌,下意识吹了吹。
11
兜兜转转,再次回到山上果然已经很陌生。刘增艳和段艺璇走了一遍守真观,修葺好墓穴,上香祭拜。
“这把刀还在,也用不上了。”
“我要。”
下山时段艺璇既背枪又背刀。刘增艳不禁想起刀剑盛行的江湖,想起战场上面对长枪大炮的宏军。
“说实话,为什么锅也拿走?”
“当然要拿走。”
怀念从前也不用这么着吧。刘增艳无奈,背着一口守真观厨房的大锅和段艺璇走下山,安慰自己:或许是宏军朴实无华捡装备、不浪费任何物资的优良传统吧。
12
南方剿匪告一段落,段艺璇已经算是走过大半个华国,功劳苦劳堆了一堆,大概要调回北京。这一年授勋却将许多女兵排除在外,据说是因为某位领导觉得“怀孕了拍照不好看”、“影响军容”。段艺璇不信这种传言,不久后和刘增艳都收到了中央让她们退役、转业的命令。
没有怨言。段艺璇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和刘增艳在同一个地方。祖国哪里需要就去哪里,调去哪儿都能接受。
“第一次坐火车,我是自己来的。”
走进火车站,段艺璇转头对刘增艳说。这一次是她们一起搭火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去长秋市第一汽车制造厂就职。脱下军装,她们仍然可以为祖国出力,和工人们一起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
“去长秋要很久吗?”刘增艳可是第一次搭火车,走哪都觉得奇怪。
“没事,卧铺,可以睡觉。”段艺璇努力扬了扬车票。
到了检票口,检票员看看她俩行李里非常突出的钢刀、铁锅和活的大白鹅,颇费一番口舌。
“为什么这么远带一只白鹅去?”
段艺璇宣称:“养都养了,舍不得。”
刘增艳回答:“总不能拔一根鹅毛带过去吧。”
13
还好,到了长秋市,她们适应很快。第二天晚上就把大白鹅宰了做成烧鹅请工友们一起吃,段艺璇还买了辆二八自行车学着开,说以后买东西方便。
“完了,我上不去!”
“得调座椅高度啊宝贝!”
还好不是学开汽车。学自行车的第一天,两人都摔出几块淤青,但并不妨碍她们学习新事物的热情。毕竟这些年不是在山上修行就是在山下打仗,根本没机会。路过大学,刘增艳还提了一嘴,大概意思是羡慕大学生,也想去上学。
她俩都识字,没必要报扫盲班,这个年纪上中学也有点怪,所以段艺璇琢磨半天,去找北京的熟人问了,给自己和刘增艳报了大学办的那个预修班,晚上可以听课。
“真的?”刘增艳晾完几件衣服,提着桶进了宿舍,还是很兴奋。
“真的真的,我们一会儿去走走看,买文具。”段艺璇正拿钥匙开柜子。
走进教室她们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假如生在太平盛世,这本该是她们从小就享有的生活,如今却是来之不易。
14
“那是谁?”
下午放工,刘增艳洗了手,照常去段艺璇那个车间找她一起吃食堂,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段艺璇面前唧唧歪歪,就向工友们打听。
一个工友小声回答:“你不知道吗,厂长的小儿子。”
嘁。国军一个师长的独生子,老娘都揍过。
“嗯?”段艺璇戴了眼镜,看得见刘增艳一脸不高兴,竟然还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往自己这边来,赶紧敷衍几句就走,迅速摆脱了面前的男人。
“没必要没必要,艳艳,我们吃饭去。”段艺璇把刘增艳那根棍子抢走,放回墙根底下。
“他找你说什么屁话?”刘增艳不依不饶。
“没什么,我解决了。”段艺璇不愿细说。
以前打仗都有人给她说亲,以为女人就是非嫁不可,段艺璇都混过去了,借口自己订了娃娃亲,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她自己能解决的就不想让刘增艳一起烦恼。
“你哪来的娃娃亲?”刘增艳笑着问。
还能哪来的。明知故问。三金都收了,装什么傻呢。段艺璇拿筷子戳戳饭盒,故意说:“和那棵银杏树,本来我想认干爹的。”
“哈?这不太好吧,民政局登记不了啊,它也收不了你们家聘礼。”刘增艳顺着她往下说。
几片银杏树叶夹在那本《段式骗术》里,见证毛笔到钢笔的字迹变化,被大老远带来长秋。这一晚睡前轮到段艺璇打开它,大书特书,狠狠记了刘增艳一笔。
幼稚。刘增艳躺在床上看报纸,不为所动。
“过来,刘增艳,签字!”
又搞什么。刘增艳探头,看见电灯下的书桌多了一张红色硬纸,头上描的金色“囍”字非常醒目,中间写了几行钢笔字,俨然是自制婚书。然而,底下署名那一栏……段艺璇自作主张占了“新郎”后面的签名。
“哼哼!”
“……”
算了算了,还能怎么办呢,民政局可不认两女的。刘增艳如此安慰自己,下床郑重其事签了字,看段艺璇小心收起来,浅浅吻了她手背。
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吧。刘增艳想。
“关灯。”段艺璇小声说。
15
“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谁赋予你们权力,戴个红袖章就敢样?”
1966年夏天,有了学历、刚调离工人岗位的中学教师段艺璇,此刻正在办公室备课,却被一群不好好学习反而到处胡闹的学生围起来逼问。段艺璇只觉莫名其妙,站起来就反驳。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门外立刻有人高喊:
“她侮辱宏卫兵!她不尊敬领袖!”
“太嚣张了!”
“必须批斗!”
推推搡搡的,段艺璇硬是被人群带出办公室,发现操场主席台上已经绑站了几个同事,都低头不语,头顶高帽,胸前挂着牌子,写了什么“走资派”、“封建余孽”。
早期“斗地主”很厉害那时候段家就已经给斗垮了,只剩段艺璇一个活人,这么多年参军入党南征北战,问心无愧,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被当成人民的敌人。
“老实交代!”
段艺璇没什么好交代。她越是硬骨头,那些戴红袖章的学生就越是疯狂。
他们给老师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押着老师上街游行示众,从城东骂到城西,不给喝一口水,也不允许上厕所。回家更是不可能。段艺璇反抗最激烈,因此手腕都被粗绳子捆了起来,挨了打。
闹到天黑也没结束,不老实交代问题的都被绑在那个旧刑场的石柱,换一批人来“斗”。没有问题?怎么可能没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不知是谁去“抄家”,翻出了那张自制婚书,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散布,连祖上三代贫民、根正苗红的刘增艳也被视为牛鬼蛇神,押到街头批斗。
今天刘增艳正巧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发现突然之间有人破门而入乱翻、乱砸,还污蔑她们,气得不轻,又实在没力气把那些无法无天的兔崽子揍一顿。她担心段艺璇,很快就从那些兔崽子嘴里得知了情况。
“她勾引我?背叛党和国家?丑国和国敏党间谍?”刘增艳被一箩筐罪名气笑了。
三金和婚书算什么罪证。刘增艳轻蔑地扫了一眼人群,说:“不是说我俩有罪吗,敢不敢让我们当堂对质。”
16
不知道闹了几天,两波人终于在某条街道中央聚集。段艺璇和刘增艳看到彼此,都没说话。太累了。
“怎么,不敢认了?”
“你说啊,说你是受段艺璇胁迫,和她断绝关系。”
“死不承认没用的!”
刘增艳还是没吭声,目光炯炯,只是望着段艺璇。
段艺璇避开了这道目光。这几天她已经见证同事中一对夫妻受不了折磨,当面宣布离婚、撇清关系。她知道,刘增艳家世清白,不是受她连累根本不用遭这种羞辱。是她夸口保护却从来没能保护刘增艳……
“你长白头发了。”刘增艳忽然说。
段艺璇还是撇着头不看她。怕自己忍不住。何止白头发,平安扣都被打碎了。
刘增艳等不到回应,知道段艺璇什么意思,就昂首对众人大声喊道:“催什么催,活不到我们这个年纪是吧?不是想听吗,都给我闭嘴。”
大街难得安静下来,只听见刘增艳掷地有声的话语:“我刘增艳不是什么大人物,活了几十年,敢说问心无愧。和段艺璇同志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你知我知。段艺璇慢慢转头,从昏暗的灯光中描摹刘增艳的脸,既想看清又不想看清。等了大约半分钟,听见刘增艳平静的自问自答:
“赤旗终将环球飘扬,人类总会回归自然,在唯物主义基础上,我们是一辈子的同志,我爱她到死。”
她将爱意宣之于口,坦然无惧。在这种时机、这种场合,所耗费的勇气比当初加入抗日战场还要多几万倍。她很清楚。
17
熬到1979年,又是一个春天吧。她们早已将灵魂埋葬在冬天的相思湖,连同所有少年江湖的梦,干净而炙热,不似肢体冰冷。只有那几枚功勋章,沾满灰尘。
也许后人会从历史长河中发现这么一段故事。也许根本不会。
历史有太多不为人知的遗憾,但时间不会停止变化,就像她们没有机会选择盛世生活,没有机会做一回潇洒走江湖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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